刻在碗上的字

○张 正

翻看李泽厚先生《美的历程》,读到“有意味的形式”——陶器上的纹饰这部分内容,我会心地笑了:我虽没有赏玩过文物古董,但我们小时候捧的饭碗,碗内底部通常也要被刻上一个字。

不是为了美观,为了什么宗教情结,而是为了区分这是谁家的碗。在物资十分匮乏的年代,碗是一个家庭不可或缺、比较珍贵的财产。故乡农村人家有相互借碗的习俗。普通人家,不可能拥有太多的碗。家里有了红白喜事,或是来了许多客人,碗一时不够用,要向别人家借。有时借不止一户人家,防止还错碗,买回新碗,未雨绸缪,各户得在自家的碗底刻一个字。

旧时的铜匠,有补碗的手艺,鲁迅《风波》里的六斤家,就有一只补过十六只(也说十八只)铜钉的饭碗,到了我们小时候,补碗的人家已经很少,但小孩子摔碎碗,屁股还是要挨巴掌,年前买碗仍然是一个家庭必不可少的开支。新碗到家,首先要为它们刻上字。没有专门的刻字匠,买一包香烟,说两句客气话,请庄上手巧的人帮个忙。我们庄上的碗大多是三爷帮刻字的。

三爷不仅手巧,而且心细,碗上刻字要的正是这点功夫。用小铁锤加小錾子刻字,必须不轻不重,轻了,穿不透碗底表层的釉,刻不上字;重了,一錾子下去,碗成两半,买碗的人怨不得,帮刻字的人赔不得,两相尴尬。新碗搁在两腿间的木凳上,那一刻,三爷屏息凝神,目光如星,那专注劲儿,比女人绣花还胜过几分,他右手持锤,左手持錾,一下一下,如同拨弄琴弦,动作看似轻柔,发出的声音却铿锵有力。

三爷从未失手錾破过碗,因而在庄上成了碗上刻字的好手,信誉极高。他为人憨厚,有求必应,又不抽烟,有交情、不想破费的都愿找他。

碗上刻的字,大多是家庭某个成员姓名中笔画最简洁、最具识别力的那个字。比如我家的碗,碗底都有一个“正”字,那是因为我的名字中有个“正”。三爷自己家的碗,刻的是“河”,他姓名最后一个字是“河”。而我们两家附近,很少有人姓名中有“正”或“河”。字刻好后,用食指肚沾点锅灰涂上,染成深色,洗也洗不掉。

小时候,去人家吃过酒,有小孩子会跟同学吹嘘:昨天我正好吃到你家的碗!他必定是根据碗底的字判断的。有帮忙的不小心打碎了碗,立马有小孩子探头去看碗底的字,然后一路飞奔,跑过去冲这家人喊:你家借的碗被谁谁打碎了一个!

二十多年前,我离家外出读书,家里大大小小的碗都还刻着我的“正”字。若干年后,那些碗差不多被“吃”光了。父母仍不断添置新碗,可他们渐渐地已懒得麻烦三爷刻上字了。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,碗在一个家庭中越来越算不上什么重要财富。没有人家因为小孩子摔碎碗而舍得再把他的小屁股抽出红杠杠。庄邻之间偶尔有事还会相互借碗,记个数,还上这个数就行,当真少一两只,没有人家会计较。

再后来,农村人家有事办酒席,有了专门提供“一条龙”服务的行当,锅碗瓢盆,连煤气灶、桌子板凳,包括拣菜、端盘子的人,都带得齐齐的。再也没有人家相互借碗了。

碗底刻字的消失,表面上是碗在一个家庭的地位由珍贵到普通,折射的却是我们社会的发展和生活的变迁。这样说来,那刻在碗上的字,也积淀了特定的社会内容,同样算是一种“有意味的形式”。